游戏陪玩,仍在途中
内容速读:
“滴滴滴,小姐姐打游戏吗?”“带飞哦~”一打开手机里的陪玩App,我瞬间收到了十几条消息。“游戏陪玩”已经不是一个新鲜概念。当然,到目前为止,陪玩在公众眼中依然有些面目模糊。从那时起,有资本看中了行业的潜力,像“比心”这样早在2014年就成立的平台开始了规模化运营,逐渐处在行业头部的位置。根据比心提供的数据,“截至2020年底,比心注册用户正式突破5000万,同比增长66.67%;注册陪练大神达600万”。
“滴滴滴,小姐姐打游戏吗?”“带飞哦~”一打开手机里的陪玩App,我瞬间收到了十几条消息。还有人追加了几句:“不是机器人,不是机器人,不是机器人。”
除开工作信息之外,这可能比我一整天收到的好友消息都多。
“游戏陪玩”已经不是一个新鲜概念。2015年起,《王者荣耀》大热,过两年又出了《绝地求生》。线上竞技游戏火了,不少玩家产生了上分和社交的需求,也就自然而然诞生了陪玩这个行当。当然,到目前为止,陪玩在公众眼中依然有些面目模糊。目前见诸报端的消息大体有两种:要么以“玩着挣钱”“收入丰厚”为主题,将之作为新兴产业报道;要么就是打着揭秘的旗号,窥看它涉黄、诈骗等更为猎奇和灰暗的一面。
不过,正如所有与人密切相关的行业一样,从事陪玩相关工作的个人与组织也各式各样:规模化的平台与“散户”并存,愈加严格的规则与难以触及的漏洞皆有。
■ 高速发展的平台
虽然陪玩早已诞生,但业界普遍将2018年称为“电竞陪玩元年”。从那时起,有资本看中了行业的潜力,像“比心”这样早在2014年就成立的平台开始了规模化运营,逐渐处在行业头部的位置。类似的平台还有很多,包括虎牙旗下的“小鹿陪玩”以及“刀锋电竞”等等。区别于“陪玩”这样的泛称,这个行业在商业上被划归在电竞的垂直门类中,称为“电竞陪练市场”,入驻平台打单的则称为“陪练师”。
2020年,在电竞火热和疫情宅家的双重影响下,行业又迎来了大幅发展。根据比心提供的数据,“截至2020年底,比心注册用户正式突破5000万,同比增长66.67%;注册陪练大神达600万”。最近,这个数据还在上涨。
发展过程中,几个大型平台始终在向专业化的形象靠拢,几乎都和职业战队开展过合作,比如联合青训、选拔人才等,在宣传和推广上也着重强调陪练员的技术。就比心而言,还参与起草了《中国电竞陪练师标准》,帮助3万人通过了国家电竞陪练师职业资质认定考核。
不过,大多数用户也不可能真的找职业选手陪练,平台上做陪练的主要还是自主注册的全职或兼职人士。“注册的基本要求是年满18周岁,提供真人资料认证,然后需要注册者提供游戏板块及对应游戏的技能证明、资质截图等等。比如《王者荣耀》大神的基本要求是‘星耀’及以上段位。”比心相关负责人告诉触乐。
在找陪练的人群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提高段位。“被队友‘演’得心态崩了嘛,”有陪练师告诉我,“找个人一起把段位打上去,‘演’的人少点,游戏体验更舒适些。”虽然也有“老板”更多地是为了找人陪着打游戏聊天,但平台不会对所谓的“技术陪”和“娱乐陪”做出明确区分。他们对陪练师的考核与升级,主要看的是客户满意度和接单量。
“如果一位大神经常发挥出低于段位的水平,那客户的评价可能相对会低,接单量和大神等级势必会受到影响。严重影响到用户体验的话,客服会核实对局战绩,要是大神确实水平不佳,会向用户退款。”比心相关负责人说,“另外,我们有优选专区。优选专区的大神缴纳了保证金,如果‘没C’是会给用户赔偿的。”
我去类似的平台上试着体验了一下。鉴于我的游戏水平极为入门,在尝试下单的时候心中十分忐忑,觉得人家也许根本看不上这样的初级订单。好在,一位《英雄联盟》的女性“大神”回应了我的要求。
施施刚在平台注册一个多月,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因为浏览了她的主页,她看到提示,主动给我发了消息,说自己也可以做不以上分为目的的“娱乐陪”。联上线后,我提出的关于游戏机制的问题她都会回答,还专门拿一局出来带我去野区逛了一遍,介绍每个野怪的作用和各种Buff的机制。
“不过你要是真的想学,看攻略视频比找我们合适。”施施说,“这游戏还挺复杂的,你得自己熟悉。”
在对局过程中,我基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欣赏屏幕上不断蹦出的五杀成就。当然,这是她打出来的。
“我这样会不会太影响你的游戏体验?”施施问。后来,她就放我去下路对线,自己专注打野。我死得快,她安慰我:“没关系,大家刚开始都这样。”至于游戏之外的话题,她不怎么谈论。
据施施说,做陪练师比较忙,但也没那么忙,至少她不会熬夜接单。平均一天有五六单生意。
“以后想打了可以再来找我。”结束之前,她说。
这位陪练师每局的报价是13元,我们愉快地打了3局。总的来说,平台上“大神”的均价在20~30元每小时。平台盈利主要靠抽成,抽成比例在20%左右(其中10%为代扣个人所得税)。虽然看起来单价不高,但根据平台员工的说法,整个行业的流水相当高,而且是直接变现,不需要像直播那样事先引流,也不会去包装一个“头部大神”。不乏有出手阔绰的用户,可能会一次请4位陪练打上一整天。碰上这样的“老板”,订单收入自然相当丰厚。不过,数年来,尚没有任何一家平台公开过自己的营收状况。
在高速发展的同时,平台面临着更大的管理压力。以比心为例,他们目前的内容审核团队大概有400人,7×24小时不间断工作,并且和主流互联网平台一样在使用“人+机器”的内容审核方式。一位内容审核员平均每天要看2000条以上内容,包括短视频、直播、音频等等。“比如,有人发了一张手臂的特写图,皮肤裸露面积超过80%,机器审核后先会进行拦截,然后进入人工审核池,接受再次判定。如果人工确认图片无违规,则发布通过。”
反过来,如果出现了客户骚扰“大神”的情况,平台会停用一些功能,比如“一键派单”。如果情节严重,则会不同期限地冻结账户。此外,平台方面表示,他们也重视青少年保护。和游戏一样,平台会通过实名认证、人脸识别等方式拦截未成年人的陪练资质认证请求,平均每天还会拦截约600次疑似未成年人的消费请求。
■ 扎堆成长的工作室
在平台注册的“大神”各式各样,有的账号背后可能不是一个人,可能也并不代表他们自己工作。
也许是受到利润的吸引,这些年,除了上面那些大平台之外,还有不少工作室入行试水。在社交网站上,不管是询问如何开办工作室,还是分享入行经验的帖子,都不算少。只不过,它们的运营模式更为简单。只要能招到几个负责打单的男生女生,再加一两个客服,就能开张了。
根据一家“诚邀加盟”的陪玩工作室在论坛帖子中提供的信息,陪玩工作室的入行门槛不高,对创业者来说不太花费成本。“如果工作室配备10个人(8个陪玩、2个客服),所需场地只需要不足80平米,这种场地在二三线城市的租金一般2000元/月足够;8台游戏电脑月租金按300来算,也只需2400;2台客服电脑按200算,每月400;桌椅这些加起来算2000,网费算1000/年。再加上其他一些支出,一年固定成本在4万以内。资薪这些根据当地同行业平均水平核算。扣除这些成本以后,要是运营合理,每台机器(每天)有400左右的流水,每月流水12万,去掉成本,利润大概有3万到5万。”
这类工作室一般只在线下集中招聘负责打单的陪玩,因为“线上不好管理”,而且主打上分的“技术陪”和主打聊天休闲的“娱乐陪”兼而有之。对他们来说,订单量是最重要的事,直接决定了每个月能有多少流水。所以,这些工作室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赖平台存在,并且往往不会花费额外成本去宣传自己。在这样的链条下,平台上的一位“大神”,背后可能由一个工作室团队集中管理。
为了多接单,有些工作室会选择用脚本在平台上刷单。这有一定风险,因为许多平台明令禁止刷单,并且不断地检测和排除疑似刷单的账号。
另一种吸引客户的方式是“精养号”,通过各种方式提高自己陪玩的账号在平台上的权重。“精养”对应的是“散养”。“散养号”由网红风头像、甜美的语音以及类似风格的视频构成。这些都能通过流水线式的方法统一包装,随缘抢单。反过来,工作室也会挑选自己情商最高的陪玩“一人对接一号”,专心经营,“最大化争取好评率与回头率”。精养下来的账号,可能会得到平台更多推荐,接单的单价也会上涨。
平台对这些工作室也有所了解。比心相关负责人告诉触乐,“只要遵循平台规则,保证用户体验,平台并不反对这种工作模式”。
不过,就像前文所说,平台的审核机制大体上越来越严。有的工作室运营者明显感到平台在管理上的收紧。“(2018年左右)单子很多,老板也特别多,几乎不用养号,只要注册按平台规则来做,单量就没问题,稍微一刷就上推荐了,几乎没有空单封号、风控这样的情况。”有经营了数年工作室的人在社交网站上发帖说,“哪像现在,动不动就警告,打字敏感了一举报就扣分甚至封号,永久封。”
而且,平台上的竞争似乎越来越激烈,我一上线就接到那么多消息也许能侧面印证这一点。时不时能看到有陪玩发帖抱怨“接不到单”。有的工作室员工会出去接私单,但一经发现多半会被开除。
■ 游离在外的独行者
尽管平台和工作室这类有组织的机构占据了陪玩大部分的市场份额,还是有一些人选择单干。在贴吧、知乎这类地方,不乏有带上联系方式和段位截图自我推广的。
通过这种渠道,我找到了一位长期在贴吧发帖的《英雄联盟》全职陪玩小马。他表示自己打游戏不开麦,因为“不擅长交流”,而且“开麦影响思路”。不过他保证自己技术绝对过硬。
得知我的水平只有入门级之后,小马表示很为难:“我还没接过教学单……接不了……”
结果,陪玩就变成了文字聊天。据他说,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物流专业,但面临毕业,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今年2月,有天晚上,他睡不着,在床上躺到凌晨四五点,索性去贴吧上发了个代练的广告贴,结果马上就有人找上门。后来他就开始既做代练也做陪玩。
但这份工作并非完全是他的突发奇想。他之前有个朋友做过代练,“但是没赚到钱”。
“明知他没赚到钱,你还是选了这行?”我觉得很有趣。
“那是因为他在‘代练通’上接的单。”他解释。这类App类似上文提到的陪玩工作室,依托别的平台存在,上面通常挂的都是二手单。“老板”可能通过各种渠道在代练店下单,代练店接单后转手挂在代练通上。这样虽然订单来源比较稳定,但到手的报酬会被代练店和App抽成两次。
这也坚定了小马单干的决心。在贴吧上的自荐帖里,他总会强调自己“是一个人,没有工作室”。有人曾在他的帖子下留言,问他“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一个月有六七千”。小马跟他接触了,但最后没去。
“那个人就是工作室的。”他说,“工作室吃回扣的嘛,哪能有自己挣得多。”
因为始终单干,在入行的时候,小马连基本的行情都不了解。第一个老板找他代打上段位,他开价40元一段。“然后打着打着发现不对劲,打了两天才110块钱”,小马说,“那两天我打了40多把,平均一把半小时,起码打了25小时。”
于是他去问老板能不能加点钱,结果对方一口答应,并且告诉他价开低了。现在,小马根据段位不同,开价50~70元一段。陪玩的话,一般15元一把,或30元1小时。
即便如此,代练单还是不如陪玩单挣钱。“代练单比较少。一方面是怕被封号,另外老板也想跟着一起玩。”他说。
最大的问题是跑单。“我前两天刚被跑单,连续跑了3单,”他抱怨,“有个单子,我给他打了一天,他说晚上给我付钱,结果打完把我删了。”所以小马现在打陪玩和代练都要老板先付钱。“可以按把付,他放心我也放心,”他说,“这种事还是看运气。”
我问他在工作室和平台接单是否会更有保障。“我觉得没有。”他回答。
目前,单子多的时候,小马的月收入能到7000元(根据比心提供的数据,平台上的全职陪玩平均月收入在7900元左右)。他所在的城市,一般工作的底薪在3000左右,应届毕业生大概能拿5000,而他的理想薪资是1万。在交流过程中,小马也数次提到挣钱问题。他曾经在电商工作过,卖装修材料,但“没挣到钱”;要是口才更好些,他也许能去当游戏主播,“靠打赏,就算不火也比我这样实实在在打上分的收入高,1万应该没问题”。而且,“通常女陪玩价格高,单子应该也多一点吧”。
小马的家人时常会试图帮他找别的工作,但因为不住在一起,所以矛盾不大。平时打游戏的时候没时间看消息,女朋友会帮他接单。我好奇女朋友是否会对他的工作不满,小马说:“不会啊,她喜欢我挣钱,哈哈。”他觉得,陪玩虽然辛苦,经常要熬夜打单,但“不用看老板脸色”,和客人就像兄弟一样。即使没什么可聊的,也能一起吐槽吐槽对面或者“猪队友”。而且,对他来说,“《英雄联盟》就是那种打几千个小时也不会腻的游戏”,他始终很享受对局中绝地翻盘的可能性和爽快感。
尽管如此,小马确实认为,“陪玩的发展空间有限”,“老熬夜头发都要没的”,再加上年纪大了之后技术肯定会下降。所以他目前打算先做一年,再找别的机会。
“人生嘛,不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他感慨。
■ 玩着挣钱的兼职人士
虽然平台、工作室都有各自的规则,在使用App时也会不断弹出警告和提示,但目前看来,由于陪玩大多是一对一服务,很难有什么办法真正检测、阻止陪玩和用户私下联系。为了规避平台20%的抽成费用,直接通过微信、支付宝等途径私下转账仍然很常见。至少,我找到的陪玩,每一个都提出了私下转账的要求。
而且,对一些兼职的陪玩来说,口碑和收入比较次要,这份工作更像是挣零花钱和自己娱乐兼而有之。
我碰到的一位男性陪玩似乎属于这个类型。按年龄看,他应该刚上大学不久,声音听起来也很年轻。他说自己刚考完试,所以时间很多。空闲的时候,他一般会在下午“蹲单”,单子以《王者荣耀》为主,总体来说比较零散。有次,他头一回碰到包天的老板,在主页上高兴地发了个动态。
我从信息海洋里选了他,是因为他是少数乐意接休闲游戏的陪玩。主动找我搭话的时候,他强调自己“什么都能打一点”,“技术好”。不过,我点的休闲游戏没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跑图收集即可,还因为服务器原因经常掉线,结果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聊天。聊着聊着,他问我平时都玩些什么。
“单机比较多。”我回答。
“啊?单机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他很惊讶。
没过多久,他似乎觉得不够有趣,便给我推了几个《王者荣耀》的吐槽视频,敦促我看。
“你看了没有?看了没有?”他隔一段时间就问我。
我假装自己看明白了,并表示“非常好笑”,于是他给我推了更多视频,并且开始抱怨以前碰到的老板“自己菜还不听指挥”“输了还要怪我”。他只得免费给对方加了一局。
“既然你不喜欢菜队友,为什么还来做陪玩?那些人不是都比你菜么?”我问。
“和别人边打游戏边聊天好玩啊。”他回答。后来,似乎终于觉察到我对《王者荣耀》的视频并不感兴趣,他开始向我这种脱离潮流的人“科普”我所不知道的各种游戏内幕,比如很多人在《王者荣耀》这种游戏的大厅里“找CP”,陪玩App上经典的打招呼方式“滴滴滴”也是从这儿来的。
“有的人,男的,还会在大厅里公开问有没有女的会‘磕炮’。”他说,“你知道什么是‘磕炮’吗?”
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他开始详细地给我科普——在我听来,就像是语音版本的“文爱”。在他自告奋勇要向我演示的时候,我掐断了话题。
“那些游戏平台不管吗?不是审核挺严的吗?”我问。
“管啊,但是那些人之后私下联系,也管不了。没人举报就没事。”他说,“不过我说的那些不一定是陪玩啦,打游戏的都知道。”他觉得这种现象基本每个游戏——我想他指的是那种在竞技之外社交氛围也很浓厚的游戏——都有,而且“80%的人都懂这个”,是我的知识面太窄了,“你多上快手看看视频就知道了”。
在他接的单里,大部分是女性老板。我问他,如果有老板让他做“奇怪的事情”,他会怎么办。
“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是……磕炮什么的。”
“可以啊,”他回答得很快,“反正很简单嘛,又不在线下。”但是,他也给我讲了一些他听说的线下案例。
“不会危险吗?”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白天见面能危险到哪去,”他说,“现在治安也挺好的吧。”
■ 结语
目前看来,陪玩行业已经形成了相当的规模,并且有了一套稳定的运营和盈利机制。对热爱社交与竞技的玩家来说,合适的陪玩的确能一定程度上提高游戏体验,职业陪玩的平均收入也足够独立生活。而且,从业者在不断付出努力,试图在电竞领域打造一个更为专业的形象——虽然这种形象和普通用户的关系好像比较疏远。
在我找到的,以及在社交平台分享经验的陪玩当中,他们的从业时间普遍比较短,以月计居多,两年已经属于极其资深。劝退的言论与鼓励的言论数量不相上下。长远来看,大家尚且没有摸索出一条合适的、能给从业者们提供上升和发展空间的渠道——这往往是人们向往的、成熟的职种似乎应该具备的东西。
所以,哪怕已经存在6年以上,陪玩依然是一条非常年轻、充满变数的道路。“(比起游戏,)还是要回归生活。”在网络上“为什么不再做陪玩”的话题里,有人留下这样的感慨。目前全职做陪玩的小马,也表示自己“今后想要创业”,不过具体的方向尚不明确。
那么,在未来,作为一种职业的陪玩会成为所谓“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游戏正在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吗?这可能仍需要更长远的观察。
(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