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可梦之夜

内容速读:

夏日黄昏,5月30日的气温有34度,我的手脚却一直冰冷。裁判告诉我,距离牌表提交还有15分钟截止,Discord频道里英文和日文交替出现,像白色的噪声充斥在脑海里。我是一名宝可梦牌手。Limitless原本是一家记录大赛牌表的网站,创始人是一对德国双胞胎兄弟Robin Schulz和Philip Schulz,兄弟俩在2016年建立了这个网站,并持续运营至今。由于疫情原因,宝可梦国际举办的各项官方赛事从3月开始便全部暂停,停摆一个月后,Limitless团队决定为社...

夏日黄昏,5月30日的气温有34度,我的手脚却一直冰冷。裁判告诉我,距离牌表提交还有15分钟截止,Discord频道里英文和日文交替出现,像白色的噪声充斥在脑海里。“用这张牌究竟好不好呢?”于是换去又换回。想起学生时代考试前拼命翻书的日子,想让时间在这里凝结。

我闭上眼,直到比赛行将开始。

1.

我是一名宝可梦牌手。

牌手都会去牌店,我常去的那家在北京宋家庄的一个小巷子里。今天是我久违去店里的日子,又或许不是今天。

涌出地铁,穿过人潮,看到一座狰狞的钢铁楼梯向我挥手。走上2层推开门,复式的底层里没有人,却传来老板的声音。他坐在2层靠近楼梯的桌旁,跟一位熟客悠闲地打着牌。老板给我搬了一把空椅子,然后拿了一盒新系列卡包递给我。“你上次订的。”

我缓慢地撕着卡包,旁边的牌局还在进行。电视机里放着电影《回到未来》,是我放的,但没人在看。这里的每个夜晚都像这样:几桌在打牌,有人撕着包,老板点些糯米糍冰淇淋请客,每个人脸上都沾了点糯米粉,显得傻乎乎的。卡牌店笼罩在静谧中,人们来了又走,寻找自在的欢愉。

这里偶尔也会进行一些比赛,但规模不大,质量也一般,很多人没有比赛热情,打几盘草草了事。我更喜欢那种正式一点的,人人摩拳擦掌,想要比出个高低来——可惜中国大陆地区很难有这种机会,直到我听说一个线上大赛即将举办。

店里少有的热闹比赛

2.

Limitless原本是一家记录大赛牌表的网站,创始人是一对德国双胞胎兄弟Robin Schulz和Philip Schulz,兄弟俩在2016年建立了这个网站,并持续运营至今。由于疫情原因,宝可梦国际举办的各项官方赛事从3月开始便全部暂停,停摆一个月后,Limitless团队决定为社区承担这份责任,开启了他们的新项目Limitless线上系列赛。

其实在本地也有小规模的宝可梦卡牌比赛——月赛、店赛,但打来打去都是同一拨人,水平也参差不齐。四强几乎总被某4个人占着,靠后的几个也变化不大。人们相互熟识,知道其他人擅长的套路,用经验和针对性战术压垮对方。换个城市,可能又是一片新天地。这些比赛奖金不高,都是个人牌友自费赞助的。在宝可梦卡牌的海洋里,我们像一座孤岛。

得知Limitless举办线上系列赛时,第4站也是最后一站的报名已经开始。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牌组,却还是赶紧报上了,生怕错过最后一个机会——我太需要这个比赛证明自己,证明孤岛上也有先进的思想,证明我想与其余的大陆相连,就像在太空竞赛的年代,从马达加斯加的草原上发射火箭,等着阿姆斯特朗一起探索月球。

比赛在5月30日和31日举办,30日进行13轮瑞士轮,9胜4负以上的牌手有资格进入31日的比赛。听起来并不太难,但时差仍是考验:大部分选手是欧洲人,自然要照顾欧洲地区的作息时间。比赛安排在北京时间晚10点开打,直到早上6点才告结束。

我选择了“皮卡丘捷克罗姆”作为出战牌组,国人一般简称“皮捷”(我们用核心卡牌给整套牌命名,“皮捷”既指“皮卡丘捷克罗姆”本身,又指整套牌,下文我也将这么称呼它),欧美人叫它PikaRom。这是我初入坑时的第一副牌,如同皮卡丘之于小智,路卡利欧之于亚玄,虽然好一阵没玩了,但它还是我最可靠的搭档。这套牌以快速和稳定著称,开局占领先机,然后不断扩大优势。像黑曼巴,在高速中保持精准。

宝可梦卡牌赛事使用棋类常用的瑞士轮赛制:第一轮随机匹配,第二轮以后相同战绩对战,即第二轮1胜0负对1胜0负;第三轮1胜1负对1胜1负等。在瑞士轮阶段结束后,通常会有淘汰赛。依照人数取8到32人进行单败淘汰,有时是3局2胜,有时是1局1胜。

瑞士轮的有趣一点在于其“小分”计算方式,同分选手的排名取决于交战的对手成绩,如果对手胜率高,自己就比其他同分的选手更占优。9胜0负连输4轮的选手,几乎一定比0胜4负连胜9轮的选手排名更高。而保证对手胜率高的条件是什么呢?尽量晚一点输。

8-Bit战队最强选手Tord(左一)

官方线下赛事

3.

但我开局就输了。

我在首轮遇到“绵羊大宇怪”,这个卡组在比赛中非常罕见,属于相对娱乐的半控制型套牌。大宇怪的招式特效是对手无法使用道具牌,失去道具的皮捷变得迟缓而温柔,只要对面牌运不算太差,就能轻松送我一败。

首轮的失败相当于百米飞人战起跑摔了一跤,即使接下来的赛程打到9胜3负,出局的概率也相当之大,10胜2负才相对保险——听起来还挺吓人的,对吧?

可我第4轮再次败北了,输给一个克制我的牌组,异兽花岩怪。它的核心打法是以小博大——宝可梦卡牌对战基于电子游戏中传统的6对6单打对战,一旦宝可梦遭受了超过自身HP值的攻击,就会陷入“气绝”状态,对手抽取奖励卡,先赢得6张奖励卡的玩家获胜。根据宝可梦卡的不同,取得的奖励卡数目也有所不同:普通宝可梦1张,GX与V宝可梦两张,TAGTEAM与VMAX宝可梦3张。

异兽花岩怪的宝可梦都是1奖品的普通宝可梦,而我方则大多是3奖品的TAGTEAM宝可梦,更强的招式的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有些卡组就抓住了这种机会,只要3只普通宝可梦换掉一只TAGTEAM宝可梦,胜利的天平就会止不住地向自己倾斜。

于是我的战绩来到了2胜2负,这个成绩在13轮瑞士轮赛事中,基本宣告比赛结束。同时,时钟也走到了凌晨1点。我不可避免地摇摆了,一个念头在脑海浮现——Drop,这个词代表退出比赛,成绩将定格在2胜2负,此后匹配到的玩家将自动获得一场胜利,两全其美的好事,意味着我能舒服地睡下,迎来一个美好的周日。

但血液里的曼巴毒素还是不合时宜地发作了——也许我的血中根本没有曼巴毒素,我不怎么在乎这件事,谁又在乎呢?

我洗了把脸,打开窗,潮湿的风吹向我,有树枝和泥土的气息。夏夜总是不太黑,云显得暗暗发红。练习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我不吸烟,但气氛却是这样的气氛。年初的时候,我以为春末夏初已经是疫情持续的极限,结果真到了5月,封闭管理还是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在家的日子给了我更多机会提升自己——当然也包括宝可梦卡牌技术。

练牌是个枯燥的过程,不断地匹配新的对手,不断地一张张调整自己的套牌,统计对其他套牌胜率,分析对策……直到套牌成型,找来朋友做针对性练习,测试想象中的对策成功率,再次统计胜率,然后推倒重来,开始新的轮回。

在这样的过程中,很多人的激情和意志被消磨殆尽,放弃比赛优胜的念头,抄抄大赛前几名的牌表,当一个普通玩家——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相反,这是个更加健康的胜负观念,只是我不想这么做。

屏幕在关着灯的房间里闪烁奇妙的光。我把幻想出来的烟整支吞下,血管中燃起烈火:还剩9轮,最多再输1场。

好像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4.

有些人的快乐来自于安宁,另一些则拥抱激情。生活中的我是前者,但到了任何一个能决一胜负的领域——有位朋友曾告诉我,我是一名真正的竞争者。

他原本用的词我已经记不清了,是类似“牛×”“太××较劲了”“求你去单排吧”这种通俗的语言。但我把它翻译成“竞争者”,Competitor,听着不太像正常中国人会说的词——但科比·布莱恩特总喜欢这么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竞争者。”就这样称赞与他惺惺相惜的运动员们。

对抗型游戏中,我也总想做那个最好的,至少是往最好的路上攀登的那个。在宝可梦卡牌的世界里,最好的可能是Tord Reklev,或者Robin Schulz,世界冠军。只不过在中国,通往世界冠军的路可能不太好走。

2016年,宝可梦官网的竞技项目Play!Pokemon对中国玩家开放注册。这意味着来自中国大陆地区的牌手(以及VGC对战玩家)可以代表中国出战,对阵表的首列那里会显示一面小小的、红红的旗子。只是时至今日,大陆地区依旧没有举办官方大会的资格,大陆玩家想参加官方赛事,还是要去中国台湾地区、去日本或更遥远的地方,接受当地的规则。

在这件事上,我有3个愿望想要实现:一是在家门口打一场宝可梦官方比赛,二是世界规则可以统一,最后一个是世界冠军。听起来都很遥远,像天边的云霞。

除了站在甲子园投手板上投球和成为星际移民的开拓者,我没有更加疯狂的愿望了。

但说实话,我从未拿过冠军。无论是30人的月赛,还是最少4人的店赛,或是跳脱出去算上其他游戏、棋牌和体育运动,我最多只拿到过亚军。即使我是一群人中最强和准备最充分的选手,也会因为各种奇怪的失误而错失冠军。朋友们会因此调侃我:“什么时候登基?”而我只能说:“下次吧。”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牌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这是我最接近国际大赛的时刻,我绝不能在此止步。我想要一个真正的胜利,击败绝对强者,迎来一个属于我的时刻……

5.

我闭上眼睛。阳光烈焰炙烤一天的马路,还未散发完它吸收的热量。无处安放的热浪从窗户缝挤进屋里,蒸得我头昏脑胀。恍惚间我感到自己站在阪神甲子园球场的中心,周遭有数万个观众声嘶力竭地喊,吹奏部努力吹着助威乐曲,却被压在观众们的呜呜祖拉下面无法动弹。计分板上是九局下半2比2平分,对方进攻,满垒,1好2坏2出局——再退一步,然后退无可退。

我奋力投出一个好球,挣扎着击败了第五轮的对手“路卡利欧美录梅塔TAGTEAM”,这是一个消耗与进攻兼备的卡组,我需要时刻转换思路,决定出动的时机,3胜2负。

第6轮似乎是个喘息机会,对手牌组十分凌乱,不知道怎么赢到3场……或许是2负之后的轮空,但能匹配到他,证明我的小分早已跌入谷底。4胜2负。

赛程近半,到了欧美选手的中场休息吃饭时间。我也还没吃,但为了抵抗困意,提高集中度,我选择了放弃晚饭,喝口酸奶聊以自慰。看着Discord里裁判与选手们的美食分享,流出的口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真好吃……

接下来第7轮我面对的是环境主流之一,喷火龙莱希拉姆TAGTEAM。喷火龙在国外,尤其是欧美地区的人气高得吓人,收藏级高罕牌的价格也是数倍于其他宝可梦。同时,这一轮的对决也是传说中的宝可梦——黑龙捷克罗姆与白龙莱希拉姆,第一世代人气宝可梦——皮卡丘与喷火龙之间的对决。

雷击与火焰从决定开局顺序时便交织在一起——火系最受后手的垂青,不让对手舒服地启动成了我的首个目标。对方丧失后手权后连续发了数个生气表情,试图干扰我。我在后手的前几回合连续放下皮捷与雷丘,手贴能量,卡璞鸣鸣充能,咚咚鼠滤牌,再使用能量转移,终于率先出手,以150点重创喷火龙。

虽然使皮捷完全暴露在喷火龙的火力之下,不过这只是一个掩球,真正的杀招在于后排场地上脸颊噼啪作响的雷丘。对于庞大笨重的喷火龙来说,被雷丘麻痹一回合显然无法接受,于是他用捕捉器将雷丘强制替换进场,一发230点的烈焰强袭,将雷丘的剩余HP压至30点。

但雷丘才是真正的掩球。我使用手牌中的“组队转移”,将濒死雷丘身上的两颗能量转移到皮卡丘和捷克罗姆身上,连续打出3张“电气之力”,手贴“高速电能量”,然后打出“电次”,检索“伟大捕捉器”和“基础电能量”,使对方的另一只满血喷火龙强制进场,然后使用一局游戏一次的GX招式,290点击杀前排,170点穿透后排,前后两只喷火龙一回合内全部气绝,获取6张奖励卡,赢得胜利。

雷鸣压倒烈火,战绩也在3连胜后来到了5胜2负。意味着我的胜率回归到了9胜4负以上,只要保持状态,就能进入第二天的争夺。

这喷火龙癌得治……

6.

之后,我连克两名使用三神花岩怪的玩家,战绩来到7胜2负。我对这套牌非常熟悉,几乎不会输,倒不是因为牌组间相互克制,而是我赛前选择套牌时正好对其练习了半个月,对节奏和细节十分了解,当时本想用作奇兵,没承想在这儿发挥了作用。

第8、第9胜,分别战胜了多龙巴鲁托VMAX以及再一个喷火龙,一路连胜给了我些许幻觉——好像忘却了前4轮的苦战,变得从容起来了。“再投一个好球,比赛就结束了吧。”我这么想,然后在决定命运的第12轮遇到了皮捷镜像战。

就像科比和上杉达也都敢投出决定命运的一球一样,自信总建立在经年累月的练习上……在自己的文章里这么说可能会有点奇怪,但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篮球、棒球、足球、宝可梦卡牌,一切与人竞争的事物都是如此,世上不缺天才,也不缺努力的人,但努力的天才总会是其中最闪耀的那个,我并非他们之中的一员。

如果想追随伟大,就要比伟大更加努力。

最后一轮结果已定,天边的鱼肚白早已化成了鱼汤,从窗帘的缝隙流进屋里,照得人心里暖洋洋。11胜2负,9连胜,所有选手中的次好成绩。

我花了大概个把小时回忆起整夜的故事,写成小战报发给还没睡醒的朋友,然后去麦当劳吃了个早餐——猪柳蛋麦满分、薯饼两个、咖啡,从肯德基打包过去的牛肉粥。回家一觉睡到下午,咖啡因对我无效。

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7.

但第二天的比赛我搞砸了,可能是麦当劳店员的无声诅咒,抑或是咖啡因的绝地反击,总之我搞砸了。继承昨天的战绩,16胜4负就可以进入8强,我打成了14胜6负,单算第二天则是3胜4负,胜率低过一半。

等我再次醒过来,成绩已经发表,1303人中的第51名。虽然第二天打得一团稀烂,但老实说,这个成绩远超我——和Robin Schulz的预期。建站后尚未有玩家以中国账户取得成绩,Limitless网站甚至没有准备中国国旗,以一个小问号代替。

Robin很快补全了数据库,顺道祝贺了一下我的战绩。51名,听起来不怎么露脸:不是冠军,不是8强,甚至连32强奖金都没分到,却是一个宝贵的开始。我是一个集体荣誉感不太强的人,但当真看到国旗挂在自己名字前面,还是心潮澎湃。

但这无法让我满足,我想要更好的。等疫情过去,我和朋友计划去一次日本或新加坡,参加线下官方赛事,冲击更好的名次,我还远未结束。

一个月后,相同规模的线上大会POG举办,我再次刷新了自己的最好成绩,第41名 ,同期有一位来自中国香港的选手进入了四强。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地区的卡牌文化发源得比我们更早,与日本和东南亚各国卡牌交流频繁,参赛也相对方便,大陆地区虽有良好的万智牌传统,宝可梦卡牌却还是刚刚起步,如果有朝一日大陆地区的选手也能在家门口举起奖杯,将是何等幸事。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独自一人驾驶飞船发现了宜居星球,在大地上镌刻下人类的符号,喜悦在深空中回响。虽然同胞们可能很久才能发现,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意义重大。

一面国旗

后记: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这篇文章在审阅时数次易手,最初是拖泥钱老师负责,而后转接给了熊宇老师,熊老师挣扎在藏区高原时,嘱托池骋老师照顾好我,后来池老师也出差了,最后只能壮着胆子找祝老修改,再后来池老师回来,又重新接手。

我是一名编辑,同时也是热爱比赛的牌手,这篇自吹自擂般的文章,讲述了我的故事。文章的初稿与现在可能只有100个字相同,那时候的标题还是《疫情下,实体卡牌社区的困局与破局》,里面没有我,我主动隐没在了群体和行业中。熊老师在上班的第一天问我:“哪些文章里应该有你,哪些文章里不该有?”我当时只答出一半,另一半相信这篇文章可以向熊老师回答。

不过,在池老师改完之后,这篇文章里已经只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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