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谷，快乐不快乐
内容速读：
“谷子”是日语“グッズ”的谐音，而“グッズ”又是英语“Goods”的日语音译。在一定程度上，这个语音流传过程让人想起强势文化传播的路线图。但近些年来，它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以角色为中心、体积小、重量轻、材质不算昂贵的周边装饰品。狸界熟练地向我介绍拼团买谷子的一般流程。
“谷子”是日语“グッズ”的谐音，而“グッズ”又是英语“Goods”的日语音译。在一定程度上，这个语音流传过程让人想起强势文化传播的路线图。“Goods”，就是“货”的意思，广义上说，它可以指代一切漫画、动画、游戏、偶像、特摄等版权作品的周边商品。但近些年来，它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以角色为中心、体积小、重量轻、材质不算昂贵的周边装饰品。
对于一般ACG爱好者来说，买谷子是一件很随性的事，而另一些人把它进一步发展成收藏与爱好。于是谷子有了圈子。在这个圈子里，22岁的上海大学生、24岁的桂林销售、29岁的珠海教师们不约而同地沿用着一套日趋复杂的规则，付出金钱、精力和时间，从那些小则几厘米，大不过十几厘米的纸片、橡胶、黏土、亚克力、马口铁中收获着快乐与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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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先出调价开排，妈位优先，然后打野和跨妈位，余量推车，剩下的冷门按照捆序和推车情况捆，捆完出肾表，收肾后下单。”
狸界熟练地向我介绍拼团买谷子的一般流程。他22岁，在上海上学，今年年初，手游《偶像梦幻祭》吸引他开始买谷。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在谷子上花费了1万多元。由于尚未经济独立，他会有意识地减少其他生活开支，以确保自己“出谷必买”的频率。
狸界讲的是圈子里的一套术语：“调价”指的是根据谷子的冷热门程度加减价格；“妈”“妈咪”指某个角色的粉丝；“打野”指那些没有参加固定团、在社交平台上临时拼团的人；“推车”指向外人推销多余的冷门谷子；“捆”是因为不同谷子需求数量不同，买热门谷的人需要打包购买一些冷门谷；“收肾”则是收钱的意思——显而易见的是，这个词不会早于2011年出现，因为它源于当年名噪一时的“卖肾买iPhone”事件。
大致说来，上面那句话可以翻译成：
“团长按照角色人气对谷子价格进行调整，然后开始组织拼团。角色的真爱粉优先选择，然后轮到‘捡漏’成员和其他角色粉丝。余下的冷门谷子由团员向外推销，实在推销不出的，按照顺序和推销情况给团员配货。按照计算好的费用清单向团员们收钱后，团长在日本网站下单。”
类似的术语还有很多。受谷子来源和购买方式影响，大部分术语照搬自日语词汇或谐音，比如“推”（喜欢某个角色即可自称“某推”）、“吧唧”（徽章）、“柄”（谷子的款式、花纹、图样）、“通贩”（可以邮购）、“场贩”（只能现场购买）、“切”（已售完），等等；也有一些与国内网购平台上的常用语相同，如“H价”（高价）、“刀”（砍价）、“直拍”（可以直接买下链接中的物品，多用于淘宝和闲鱼）；此外还有仅在谷圈使用，或是与其他亚文化圈子共用的词，比如“吃”（买）、“食量”（购买数量）、“诚1”（每种谷子只购买1个）、“All妈”（团内所有谷子所有数量全部买下），“海景”（数量稀有、价格昂贵的商品）……
一个刚刚踏入谷圈的新手很难一下子掌握这么多术语，那么他需要的就是“洗白”。在如今常见的网络语境里，“洗白”是个有些负面含义的词，指的大多是颠倒黑白，把坏硬说成好。但在谷圈里，洗白是一个新人掌握术语和规则、从“小白”变成老手的过程。不少人会在社交平台和个人运营账号上发布科普帖，有了这些帖子，新人们可以较为系统方便地洗白。但具体到某部作品或某个团，往往也有其他人不了解的、约定俗成的说法。科普帖评论区里，仍有人不停提问：“×××是什么意思？”
理论上说，一个人即使完全不懂这些术语，也可以通过现有的网购平台——比如淘宝、闲鱼——买到想要的谷子，假如他肯钻研，直接去日本雅虎、二手交易平台Mercari乃至实体周边店买，也不是太难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买谷的人从接触到这个圈子的第一天起就会频繁地与这些词打交道，不论是自己查，还是朋友科普，“自然而然就懂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术语起到了筛选的作用。白芨从2018年开始买谷，除了参团之外，自己也经常担任团长，后一个身份让她更能意识到术语的重要性。“（术语）作为区分熟手和新人的方法是很有效的。”白芨说，“圈内圈外有很多常识不一样。为了避免拼团后续产生麻烦和交易纠纷，很多团长会倾向于不和新人‘小白’交易。”
另一位团长阿术的经历佐证了圈外人可能带来的麻烦：有一次，她在闲鱼出售几个吧唧（徽章），买家收到货之后，和她反映吧唧有伤。阿术问买家，伤在哪里，严不严重。买家说，他用强光手电对着吧唧照，发现上面有两条细划痕。
“这种伤痕叫初伤。官方不能保证每个谷子出厂时都完美无瑕，尤其是有些厂商本身品控就很一般，初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阿术说。她向那位买家解释了很久，对方才勉强接受，“如果是圈内人，熟悉谷子有初伤，这种情况就不会出现了”。在圈子内部，这种对初伤吹毛求疵的人也有个专门名称——验尸官。不论是拼团还是买卖二手，大部分人对验尸官都敬而远之。
■ 2
阿术今年24岁，在桂林做销售工作。她从2016年底年开始买谷，最初是在闲鱼、淘宝，三四个月后开始拼团，再后来，她开始自己带团。
成套出售的谷子，一套被称为“一配”。阿术带过的大团，每次都在100配以上，团员约为80人。但她更习惯带20配到30配的中型团，人数也控制在二三十人——团员越多，团长的工作量越大，人也越累。
假如你是一个团长，从官方公布谷子消息的那一刻起就要开始准备。“先确定有哪些角色和柄图，然后马上做第一次调价，调好了就丢到推销群里，等人来联系。”阿术说，一般ACG作品，尤其是热门作品，都会有几个谷子推销群，团长像发广告一样把本团信息发布出来，有意向跟团的成员可以货比三家。
人员大致凑齐后，团长开始第二次调价——为了争取最佳推销时间，第一次价格往往是团长根据经验和热门程度初步判断的，并不准确。阿术介绍，早期推销时，最有竞争力的是“暴力调价”，把冷门谷压得极其便宜，量最好也要够大。“这样可以吸引许多大食量的冷门妈咪，”她说，“假如一个吧唧定到两三块钱，冷门妈咪们会吃很多，很有可能无捆成团。”
“无捆成团”指的是所有成员都能且仅能购买自己所需谷子的团，属于比较理想的状况。一般来说，成团越早，团里的冷门妈咪越多，越容易无捆成团。反之，成团时间晚，冷门妈咪不足，其他成员就免不了捆。相应地，为了尽量少捆、无捆，团员也会尽力在同好圈子里“推车”，推车成功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拥有解捆（少捆或不捆）的权利。
相对而言，第二次调价是按照团里实际人数和需求进行的，一旦定下，就不再有大变动。阿术说，如果是无捆成团，热门价格会进一步调高，多出的那部分钱会调给中间层（也被称作“温门”）和冷门适当减价，或是给冷门买家减免国际、国内邮费。“热门不捆其他角色的话，再加几块钱妈咪们也可以接受，中间层和冷门还能再减些。”在这个阶段，重要的是协调热门买家，如果不同意调价，可以在规定时间内（通常是二次调价后2天之内）撤排、退群，不会被算作跑单。
如果确定有捆，情况就完全不同。热门谷价格较为固定，中间层适当加价，冷门则会进一步降价。这也是出于现实考虑。“热门谷捆得多，就不能再加钱，冷门调低也会让她们压力小一些。”阿术说。如果内部实在协调不均，团长还会用砍配（减少整体购买量）的方法来降低每个团员需支付的均价。最坏的情况则是散团。
每开一次团都是一场小小的博弈。成团时间、团员构成、人际关系都可能对最终能否成团产生影响。“如果说冷门妈咪决定了能不能无捆成团，那么中间层的妈咪就决定了能不能成团。”阿术把“成团”两个字咬得很重，“好比说，热门谷子已经加了10块钱，捆两三块钱的冷门，热门妈咪是能接受的。但要是中间层没有人吃，总不能让热门妈咪多捆十几二十块钱的吧？”
团员之间的矛盾，大多也是因为这些少则几块钱、多则几十块钱的差价而起。狸界回忆，他拼团时经历过不少次因为调价问题引发的争吵。而团长阿术的解决方式是“明确告知”：“价格变动都是公开的，不能接受的话可以直接退群没关系，等所有人都同意之后才会开始统计数量和收钱。”
与其他规则繁琐的领域类似，懂规矩、守规矩的人在谷圈里更容易受到肯定和欢迎。白芨说，作为团长，她最喜欢的是那些“按规定写备注、按格式提交清单、按时交钱”的团员。阿术则更中意性格利落爽朗的人，这种人往往态度明确，反应快，更有利于团长们把握宝贵的推销黄金期。
只有一种人会被所有人拒绝交易。他们被称为“瓜人”，意指“做过极品事被公开挂出来、供其他人吃瓜”，通俗来说，就是“有黑历史的人”。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跑单、不按时付款、不按时发货、骗钱、骗谷、卷款跑路，等等。对于瓜人，关系好的团长们会互相提醒，或是建立“避雷”名单，普通人也可以通过QQ群、微博树洞账号等途径了解到。
不过，树洞账号对瓜人的判断相当谨慎。拥有10万粉丝的微博账号“快乐买谷”在投稿须知中明确规定，挂人投稿只接收骗钱跑路性质的，且必须涉及两个及以上作品圈子，或涉及金额巨大。另一个账号“新任谷圈避雷bot”则在置顶微博里写明，挂人时不允许透露他人私人信息，除非骗钱数额在2000元以上；且投稿必须有“实锤”（确切证据），否则不予处理。
“快乐买谷”创建于2018年。运营者说，她建立账号的初衷是想供圈子内部的人互助，特别是帮助那些想要买谷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新人。后来，随着粉丝数量逐渐增加，人们的投稿内容大致集中在求助、吐槽、树洞、分享4类。在运营者印象中，树洞和分享相对较少，大多是求助和吐槽，“尤其是官方有骚操作的，第二天立刻会收到井喷式的投稿，内容也都差不多”。但她也不否认，不少人关注“快乐买谷”和其他吐槽账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避开瓜人。
另一些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快乐买谷”发布的内容里，有不少是投稿者吃不准、拿不定主意的问题：“××行为是合理的吗？”“我这样做对吗？”“类似的情况多吗？”她们的困惑往往能在转发和评论里得到解答。电子屏幕的另一面，更多老手们愿意分享自己的经验，而一条条讨论又在不知不觉间制定着新的准则——每个投稿者都会被要求“善用搜索”，在前人经验中学习，“遇到同类事件时，这么做就行了”。
■ 3
为什么要买谷？
对于买谷的人来说，答案就像问玩家“为什么玩游戏”一样简单：因为喜欢。为了让喜欢的角色以另一种形式陪在自己身边，他们买来数量不菲的谷子，扎痛包、摆阵，与朋友们分享。许多谷子的材质不便保存——纸片会受潮，橡胶会老化，马口铁会生锈，亚克力会泛黄、断裂、图案起皮，在南方城市里，人们自然而然地分享着收纳小妙招：承重、容量、尺寸、密封、防潮，家境好的人甚至会把谷子放到专门的房间里保存。
被赋予情感属性，某种意义上让谷子成了一种特殊的商品。除了一些国内作品之外，大部分谷子的主要购买渠道和购买方式都来自日本，而日本厂商普遍采取的预购、场贩、盲抽等手段往往让国内爱好者叫苦不迭，还有高昂的国际运费和被海关查扣的风险。与海外原版图书、DVD、游戏一样，一个人一旦下决心买谷，就注定要面对更多的麻烦。
钱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29岁的阿空是珠海的一名中学教师，经济独立。她从2013年开始买谷，8年间花在谷子上的钱已经超过10万元。“我几乎从来不拼团。”阿空说，“能自己用信用卡支付就直接买，不然就包一个代购去通贩或场贩。”她告诉我，不愿拼团就是因为不想在人际关系上花太多心思，单纯的金钱交易更舒适，即使多花点钱也无所谓。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多花点钱”。对于那些专注于一个或几个角色的人来说，假如官方采用盲抽或抱盒（谷子成套出售，不可拆卖）等形式，拼团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而拼团的每一个步骤都暗含陷阱：调价未必合理，交易对象可能跑单，收钱需要支付宝或微信先付全款，团长可能下假订单、推迟发货、不发货，甚至卷款跑路……这些还不包括官方发售延期、裸寄（谷子包装不到位）损伤等等拼团成员们无法控制的因素。与之相应的是，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保证交易安全的措施——即使是《刑法》，立案标准也在3000元以上，且立案后不能保证100%追回款项。人与人之间靠的是信任，也只能靠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踩坑”成了普遍现象。狸界遇到过一个相当典型的骗子。“从摊国际（运费）时就很不靠谱，发货时明明没有发出却骗我已经发了，不回消息，还突然对我说我的谷子没了。”这让狸界大为警惕。幸运的是，他最终追回了全款。
有些时候，钱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阿术回忆，她曾经跟过一个团，团长收了钱之后并没有买谷，而是挪作他用，几个月后该发货时，直接给所有成员退了款。“从结果看，他确实退钱了，不能说是骗钱，但大家几个月的精力和等待也没了。”提起这件事，阿术仍有些气愤，“谁也不差这点钱，我要的是谷。这不就是把团员当成了无息花呗吗？”
渐渐地，人们总结出了一些原则。“尽量不和未成年人交易”是其中之一。一方面，未成年人经济不独立，其家庭状况也无法确认，一旦他们花了不属于自己的钱买谷，被家长找上门时，团长和其他团员只能认栽；另一方面，假如未成年骗了其他人的钱，想要维权就更加困难。
这条原则甚至不是谷圈独有的。许多亚文化爱好者群体，比如同人、手办、“三坑”（Lolita、JK、汉服），在涉及金钱交易时，越来越多的人把未成年人排斥在外。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做既能提升口碑，也保证了自身的安全。
■ 4
不论追番还是买谷，爬墙都在所难免。我问了所有受访者同样的问题：“谷子如果不想要了，会怎么办？”
他们的答案几乎完全相同：打包处理。打包好的谷子称作“Set”，大型的Set则被称为“盘”。Set和盘一般挂在二手交易网站和社交平台上，大多数时候不拆卖。成盘买下的人会笑称，自己“接盘了”。
毫无疑问，接盘也是一种快乐。“特别是那些里面有稀有谷子，或者有好柄的盘。”阿术说，“买下之后有种一键毕业的感觉，省下了很多精力。”
读书时，阿术喜欢自己刷淘宝、闲鱼、日本二手网站，一个一个慢慢收集喜欢的谷子。但在工作后，她越来越倾向于一键毕业。
包括Set和盘在内，二手谷子和那个与它读音相同的市场类似——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却也有着很大的随机性。具体到每一单交易，作品热度、角色热度、柄、买家卖家的性格和沟通氛围……每一项都可以决定你是用好价收到想要的谷，还是踩坑，抑或一拍两散，被挂上吐槽站。
“如果是热门作品热门谷，可能上午挂出去下午就被买走，冷门过一年都卖不掉也很常见。”白芨说。要是长时间出不了手，卖家会降价，但除非谷子保存极度不善，有严重瑕疵或伤痕，即使降价通常也不会低于圈内约定俗成的价格。再卖不掉，就只能堆在家里，或者直接扔掉——失去了“爱”这一情感价值之后，它们又恢复成了一些普通的纸片、橡胶、黏土、亚克力和马口铁，保存困难，收纳费劲，让人颇为头痛。
热门也不可能是永久的。每月、每周乃至每天，无数新作品花样百出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年轻ACG爱好者的网络ID、个人简介、朋友圈、空间、说说里，“××我老婆”“××一生推”极为常见，里面的名字半个月就可以更换一次。与ACG密切相关的谷子，同样随着作品的热度浮浮沉沉。
阿术向我提起了一个她亲身经历过的例子：某部2019年开播的动画，当年作品热度、谷子数量和价格都迅速攀升，很快成了大热门。但到了2020年四五月时，许多人出坑，出谷，大量价格颇为实惠的Set上架二手交易网站和社交平台，却鲜有人问津。
“可能是火的时候太火了，一旦降下来，对比就特别明显。”阿术感慨，“有种人走茶凉的感觉，是吧？”
（文中狸界、白芨、阿术、阿空为化名。）